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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节选
三百年前的网吧
在《红楼梦》的第三十七回里,贾政因为点了学差被派往外地。可以想象一下在这个管教严厉的家庭里,父亲忽然缺席时孩子们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所以大观园里的青春男女就开了一个诗社。从某种角度来看,诗社是很高雅的团体,宝玉他们写诗时讲究的言律、押韵,对仗等等,可能是现在的大学中文系学生都做不到的事情。可是用另一个角度去看,对于当年那些十三四岁的孩子来说,写诗只是一种游戏,他们就是在玩。
德国很多教育学家认为,最重要的教育是在游戏中完成的,尤其是对青少年的教育,当他觉得好玩的时候,其实就是在学习了。玩具是可以启发孩子思维方式的,他们的逻辑思维能力和动手能力都会在玩玩具的过程中得到培养。我们的主流教育体制太忽视游戏的作用了,把教育和玩完全分开,总觉得闷头读书不出去玩的小孩子很乖。事实上,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是应该鼓励孩子去玩儿的。如果游戏的内容设计得好,孩子们在游戏当中能学到不少知识。
我们建议大家从这个角度去看宝玉他们的诗社,把它当成三百年前的贵族或者知识分子家庭里小孩子的一种游戏方式。怎样用字,怎么押韵,在他们看来一点都不难,反而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如果在今天,这些小孩大概或者去玩电玩,或者整天泡在网吧里。这个诗社其实就是三百年前的一个网吧。
结诗社的主意是探春想到的,她想止大家有机会聚在一起,游戏、玩是可以把非常好的动机放在里面的。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个经验,上学的时候,同学之间感情好的话,会三天两头聚会,有时候聚到大家也很烦,因为在一起不晓得要干吗?这个时候比较聪明的同学就会说,我们去爬山或者去游泳吧,其实他就是利用游戏使大家聚会的动机更强,就像我们因为《红楼梦》每个月要聚一次一样。
表现教养的修辞学
探春有了结社的动机,就写了邀请函给大观园里的人。等一下大家看看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子是怎么写邀请函的。
我想很多人看到这个邀请函以后,会不太敢写邀请函了。在探春的邀请函里,你可以看到那种文字的讲究。在中国的古典文学里,修辞学本身是用在对联和诗当中的。一个小孩子还不可能对人生有多么深刻的体悟,也没有办法讲出很精彩的思想,但至少她知道文字怎么摆,怎样用更好的典故,这就是修辞学训练。
古希腊就非常讲究修辞。古希腊哲学的所有论辩都要有严格的修辞学训练。如果修辞不到家的话,根本无法进行论辩。直到今天,修辞依然是西方尤其是欧洲国家国会议员的必备素质。一个国会议员站起来讲话的时候,如果修辞学不好,肯定要遭人耻笑。在语言的运用中,修辞学最能表现一个人的教养,它可以很粗鲁、粗糙,也可以非常细致。从某种意义上说,修辞学是人的教养的第一个环节,画画、音乐、艺术都还是后面的事,首先要培养的就是语言本身的艺术性。
丘吉尔和罗斯福等人重要的政论之所以会被选在教科书里,是因为他们对修辞学非常讲究。肯尼迪有几句话一直到现在都被保留在教科书里,不光是因为它内容好,也包括修辞的漂亮,这种修辞能让文字精简而有说服力。我们常误以为最有说服力的话是要高腔大嗓喊出来的,其实刚好相反,真正有说服力的语言不只是能入耳,而是能入心的。肯尼迪说:“不要问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些什么,问问你自己能为你的国家做些什么。”作为一个政治领袖,肯尼迪的这个句子在当时打动了很多美国的年轻人。我们可以对这句话的内容有争议,但不能否认修辞上的漂亮给它增添的感染力。西方政治是非常讲究语言的,如果你只会乱骂人,那下次你就别想出来了,大家会觉得你连最基本的教养都没有。
修辞一方面体现着文化的教养,另一方面也提供了缓冲的余地。比如在国会里有争辩的时候,修辞本身会使节奏慢下来,不致造成很直接的冲突。西方从古希腊开始讲究论辩学,特别注意用修辞来消解那些太直接、太粗暴的语言,这样,整个社会才有圆融与缓冲的可能。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修辞学是人与人和解的开始,因为它讲究措辞和语言上的细致。
探春的这封邀请函,内容很简单,只说她希望开一个诗社,请大家来商量,可是在修辞上却非常讲究。作者还怕我们感觉不到她造词造句的考究,特地让另外一个人——贾芸——也写了一封信。对比这两封信,大家就能看到其间差别多么大,也就知道什么是修辞学了。
这两封信,一封是光风霁月、光明磊落地体现了修辞的美,另一封则充满了谄媚与阿谀。透过探春和贾芸的信,能看到当时年轻人的两种面貌。
无聊宝玉收到花笺
“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学差”是督理学政的官,有点像今天的督学。但由于清朝的疆域大,督学可能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査学校办得好不好,营养午餐有没有贪污之类的事情。“是日拜过宗祠及贾母起身,宝玉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老爸要走了,要在“洒泪亭”表示难舍难分,可是我想大部分小孩子心里都不见得会难过,爸爸不在的时候小孩子是最快乐的,尤其是宝玉。
“却说贾政出门去后,外面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直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可以想象,宝玉好像是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动物,快乐、任意、纵性、狂荡。
探春前一阵子有点不舒服,宝玉很关心,专门找人送了一些新鲜荔枝去。他特地挑了一个缠丝白玛瑙的碟子去配鲜红的荔枝,缠丝白玛瑙的碟子白里带了一点灰色的丝,衬着荔枝特别好看。宝玉连选一个送礼物的碟子都很用心,这里面有一种文化。探春本该留下荔枝,把碟子还回去的,可是她看到这两样东西摆在一起真好看,就把碟子留下了。这之后探春忽然想到,大家这样闲来逛去的也无聊,不如开一个诗社,大家就有机会常聚在一起了。
宝玉“这日正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副花笺送与他”。特别注意“无聊”这两个字,其实人玩到最后就是蛮无聊的,因为如果你没有创造力,真玩不出什么新名堂来。“翠墨”是探春的丫头,探春本身很喜欢读书、写诗,作者特地用翠墨这个丫头来配她的身份。“笺”是信,我们现在还用到信笺这个词。“花笺”是古代比较讲究的信纸,现在北京的荣宝斋还可以买到这种信笺,上面有木刻做出来的竹子或兰草。现在有些“花笺”已经没有人敢在上面写字了,因为它非常贵。我见过最珍贵的“花笺”是乾隆皇帝用的,是当时的御用画家亲笔画的画,乾隆皇帝当年就在那上面写字。当然这些画家一定觉得很光荣,因为皇帝在上面写字。但现在看来,那简直就像是把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拿来做花笺。
于是宝玉说:“可是我忘了,才说要瞧瞧三妹妹去的,可好些了,你偏走来。”他知道探春这几天身体不太好,他应该去看探春,可是忘掉了。翠墨答说:“姑娘好了,今日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凉着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