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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话剧《雷雨》第四幕(3/5)
【已参照纸质出版物精确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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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呆滞地坐了一下,望着饭厅的门。瞥见侍萍的相片,拿在手上,低叹,阴郁地)这是你的孩子!(缓缓扯下硬卡片贴的像纸,一片地撕碎。沉静地立起来,走了两步。)奇怪,心里安静的很!
【中门轻轻推开,繁漪回头,鲁贵缓缓地走进来。他的狡黠地的眼睛,望着她笑着。
贵:(鞠躬,身略弯)太太,您好。
繁:(略惊)你来做什么?
贵:(假笑)跟您请安来了。我在门口等了半天。
繁:(镇静)哦,你刚才在门口?
贵:(低声)对了。(更神秘地)我看见大少爷正跟您打架,我——(假笑)我就没敢进来。
繁:(沉静地,不为所迫)你原来要做什么?
贵:(有把握地)原来我倒是想报告给太太,说大少爷今天晚上喝醉了,跑到我们家里去。现在太太既然是也去了,那我就不必多说了。
繁:(嫌恶地)你现在想怎么样?
贵:(倨傲地)我想见见老爷。
繁:老爷睡觉了,你要见他什么事?
贵:没有什么事,要是太太愿意办,不找老爷也可以。——(着重,有意义地)都看太太要怎么样。
繁:(半晌,忍下来)你说吧,我也可以帮你的忙。
贵:(重复一遍,狡黠地)要是太太愿做主,不叫我见老爷,多麻烦,(假笑)那就大家都省事了。
繁:(仍不露声色)什么,你说吧。
贵:(谄媚地)太太做了主,那就是您积德了。——我们只是求太太还赏饭吃。
繁:(不高兴地)你,你以为我——(转缓和)好,那也没有什么。
贵:(得意地)谢谢太太。(伶俐地)那么就请太太赏个准日子吧。
繁:(爽快地)你们在搬了新房子后一天来吧。
贵:(行礼)谢谢太太恩典!(忽然)我忘了,太太,你没见着二少爷么?
繁:没有。
贵:您刚才不是叫二少爷赏给我们一百块钱么?
繁:(烦厌地)嗯?
贵:(婉转地)可是,可是都叫我们少爷回了。
繁:你们少爷?
贵:(解释地)就是大海——我那个狗食的儿子。
繁:怎么样?
贵:(很文雅地)我们的侍萍,实在还不知道呢。
繁:(惊,低声)侍萍?(沉下脸)谁是侍萍?
贵:(以为自己被轻视了,侮慢地)侍萍就是侍萍,我的家里的——,就是鲁妈。
繁:你说鲁妈,她叫侍萍?
贵:(自夸地)她也念过书。名字是很雅气的。
繁:“侍萍”,那两个字怎么写,你知道么?
贵:我,我,(为难,勉强笑出来)我记不得了。反正那个萍字是跟大少爷名字的萍我记得是一样的。
繁:哦!(忽然把地上撕破的相片碎片拿起来对上,给他看)你看看,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贵:(看了一会,抬起头)你认识,太太。
繁:(急切地)你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像她的么?(略停)你想想看,往近处想。
贵:(抬头)没有一个,太太,没有一个。(突然疑惧地)太太,您怎么?
繁:(回思,自己疑惑)多半我是胡思乱想。(坐下)
贵:(贪婪地)啊,太太,您刚才不是赏我们一百块钱么?可是我们大海又把钱回了,你想——
【中门渐渐推开。
贵:(回头)谁?
【大海由中门进,衣服俱湿,脸色阴沉,眼不安地向四面望,疲倦,愤恨在他举动里显明地露出来。繁漪惊讶地望着他。
大:(向鲁贵)你在这儿!
贵:(讨厌他的儿子)嗯,你怎么进来的?
大:(冰冷)铁门关着,叫不开,我爬墙进来的。
贵:你现在来这儿干什么?你为什么不看看你妈,找四凤怎么样了?
大:(用一块湿手巾擦着脸上的雨水)四凤没找着,妈在门外等着呢。(沉重地)你看见四凤了么?
贵:(轻蔑)没有,我没有看见,(觉得大海小题大做,烦恶地皱着眉毛)不要管她,她一回儿就会回家。(走近大海)你跟我回家去。周家的事情也办妥了,都完了,走吧!
大:我不走。
贵:你要干什么?
大:你也别走,——你先跟我把这儿大少爷叫出来,我找不着他。
贵:(疑惧地,摸着自己的下巴)你要怎么样?我刚弄好,你是又要惹祸?
大:(冷静地)没有什么,我只想跟他谈谈。
贵:(不信地)我看你不对,你大概又要——
大:(暴躁地,抓着鲁贵的领口)你找不找?
贵:(怯弱地)我找,我找,你先放下我。
大:好,(放开他)你去吧。
贵:大海,你,你得答应我,你可是就跟大少爷说两句话,你不会——
大:嗯,我告诉你,我不是打架来的。
贵:真的?
大:(可怕地走到鲁贵的面前,低声)你去不去?
贵:我,我,大海,你,你——
繁:(镇静地)鲁贵,你去叫他出来,我在这儿,不要紧的。
贵:也好,(向大海)可是我请完大少爷,我就从那门走了,我,(笑)我有点事。
大:(命令地)你叫他们把门开开,让妈进来,领她在房里避一避雨。
贵:好,好,(向饭厅下)完了,我可有事,我就走了。
大:站住!(走前一步,低声)你进去,要是不找他出来就一人跑了,你可小心我回头在家里,——哼!
贵:(生气)你,你,你,——(低声,自语)这个小王八蛋!(没法子,走进饭厅下。)
繁:(立起)你是谁?
大:(粗鲁地)四凤的哥哥。
繁:(柔声)你是到这儿来找她么?你要见我们大少爷么?
大:嗯。
繁:(眼色阴沉沉)我怕他会不见你。
大:(冷静地)那倒许。
繁:(缓缓地)听说他现在就要上车。
大:(回头)什么!
繁:(阴沉地暗示)他现在就要走。
大:(愤怒地)他要跑了,他——
繁:嗯,他——
【萍由饭厅上,脸上有些慌,他看见大海,勉强地点一点头,声音略有点颤,他极力在镇静自己。
萍:(向大海)哦!
大:好。你还在这儿。(回头)你叫这位太太走开,我有话要跟你一个人说。
萍:(望着繁漪,她不动,再走到她的面前)请您上楼去吧。
繁:好!(昂首由饭厅下)
【半晌。二人都紧紧握着拳,大海愤愤地望着他,二人不动。
萍:(耐不住,声略颤)没想到你现在到这儿来。
大:(阴沉沉)听说你要走。
萍:(惊,略镇静,强笑)不过现在也赶得上,你来得还是时候,你预备怎么样?我已经准备好了。
大:(狠恶地笑一笑)你准备好了?
萍:(沉郁地望着他)嗯。
大:(走到他面前)你!(用力地击着萍的脸,方才的创伤又破,血向下流)
萍:(握着拳抑制自己)你,你,——(忍下去,由袋内抽出白绸手绢擦脸上的血)
大:(切齿地)哼?现在你要跑了!
【半晌。
萍:(压下自己的怒气,辩白地,故意用低沉的声音)我早有这个计划。
大:(恶狠地笑)早有这个计划?
萍:(平静下来)我以为我们中间误会太多。
大:误会?(看自己手上的血,擦在身上)我对你没有误会,我知道你是没有血性,只顾自己的一个十足的混蛋。
萍:(柔和地)我们两次见面,都是我性子最坏的时候,叫你得着一个最坏的印象。
大:(轻蔑地)不用推托,你是个少爷,你心地混帐!你们都是吃饭太容易,有劲儿不知道怎样使,就拿着穷人家的女儿开开心,完了事可以不负一点儿责任。
萍:(看出大海的神气,失望地)现在我想辩白是没有用的。我知道你是有目的而来的。(平静地)你把你的枪或者刀拿出来吧。我愿意任你收拾我。
大:(侮蔑地)你会这样大方,——在你家里,你很聪明!哼,可是你不值得我这样,我现在还不愿意拿我这条有用的命换你这半死的东西。
萍:(直视大海,有勇气地)我想你以为我现在是怕你。你错了,与其说我怕你,不如说我怕我自己;我现在做错了一件事,我不愿意做错第二件事。
大:(嘲笑地)我看像你这种人活着就错了。刚才要不是我的母亲,我当时就宰了你!(恐吓地)现在你的命还在我的手心里。
萍:我死了,那是我的福气。(辛酸地)你以为我怕死,我不,我恨活着,我欢迎你来。我够了,我是活厌了的人。
大:(厌恨地)哦,你——活厌了,可是你还拉着我年青的糊涂妹妹陪着你,陪着你。
萍:(无法,强笑)你说我自私么?你以为我是真没有心肝,跟她开心就完了么?你问问你的妹妹,她知道我是真爱她。她现在就是我能活着的一点生机。
大:你倒说得很好!(突然)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娶她?
萍:(略顿)那就是我最恨的事情。我的环境太坏。你想想我这样的家庭怎么允许有这样的事。
大:(辛辣地)哦,所以你就可以一面表示你是真心爱她,跟她做出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可以,一面你还得想着你的家庭,你的董事长爸爸。他们叫你随便就丢掉她,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阔小姐来配你,对不对?
萍:(忍耐不下)我要你问问四凤,她知道我这次出去,是离开了家庭,设法脱离了父亲,有机会好跟她结婚的。
大:(嘲弄)你推得好。那么像你深更半夜的,刚才跑到我家里,你怎样推托呢?
萍:(迸发,激烈地)我所说的话不是推托,我也用不着跟你推托,我现在看你是四凤的哥哥,我才这样说。我爱四凤,她也爱我,我们都年轻,我们都是人,两个人天天在一起,结果免不了有点荒唐。然而我相信我以后会对得起她,我会娶她做我的太太,我没有一点亏待她的地方。
大:这么,你反而很有理了。可是,董事长大少爷,谁相信你会爱上一个工人的妹妹,一个当老妈子的穷女儿?
萍:(略顿,嗫嚅)那,那——那我也可以告诉你。有一个女人逼着我,激成我这样的。
大:(紧张地,低声)什么,还有一个女人?
萍:嗯,就是你刚才见过那位太太。
大:她?
萍:(苦恼地)她是我的继母!——哦,我压在心里多少年,我当谁也不敢说——她念过书,她受了很好的教育,她,她,——她看见我就跟我发生感情,她要我——(突停)——那自然我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大:四凤知道么?
萍:她知道,我知道她知道。(含着苦痛的眼泪,苦闷地)那时我太糊涂,以后我越过越怕,越恨,越厌恶。我恨这种不自然的关系,你懂么?我要离开她,然而她不放松我。她拉着我,不放我,她是个鬼,她什么都不顾忌。我真活厌了,你明白么?我喝酒,胡闹,我只要离开她,我死都愿意。她叫我恨一切受过好教育,外面都装得正经的女儿。过后我见着四凤,四凤叫我明白,叫我又活了一年。
大:(不觉吐出一口气)哦!
萍:这些话多少年我对谁也说不出的,然而——(缓慢地)奇怪,我忽然跟你说了。
大:(阴沉地)那大概是你父亲的报应。
萍:(没想到,厌恶地)你,你胡说!(觉得方才太冲动,对一个这么不相识的人说出心中的话。半晌,镇静下,自己想方才突出的原因,忽然,慢慢地)我告诉你,因为我认你是四凤的哥哥,我要你相信我的诚心,我没有一点骗她。
大:(略露善意)那么你真心预备要四凤么?你知道四凤是个傻孩子,她不会再嫁第二个人。
萍:(诚恳地)嗯,我今天走了,过了一两个月,我就来接她。
大:可是董事长少爷,这样的话叫人相信么?
萍:(由衣袋取出一封信)你可以看这封信,这是我刚才写给她的,就说的这件事。
大:(故意闪避地)用不着给我看,我——没有功夫!
萍:(半晌,抬头)那我现在没有什么旁的保证,你口袋里那件杀人的家伙是我的担保。你再不相信我,我现在人还是在你手里。
大:(辛酸地)周大少爷,你想想这样我完了么?(恶狠地)你觉得我真愿意我的妹妹嫁给你这种东西么?(忽然拿出自己的手枪来)
萍:(惊慌)你要怎么样?
大:(恨恶地)我要杀了你,你父亲虽坏,看着还顺眼。你真是世界上最用不着,最没有劲的东西。
萍:哦。好,你来吧!(骇惧地闭上目)
大:可是——(叹一口气,递手枪与萍)你还是拿去吧。这是你们矿上的东西。
萍:(莫明其妙地)怎么?(接下枪)
大:(苦闷地)没有什么。老太太们最糊涂。我知道我的妈。我妹妹是她的命。只要你能够叫四凤好好地活着,我只好不提什么了。
【萍还想说话,大海挥手,叫他不必再说,萍沉郁地到桌前把枪放好。
大:(命令地)那么请你把我的妹妹叫出来吧。
萍:(奇怪)什么?
大:四凤啊——她自然在你这儿。
萍:没有,没有。我以为她在你们家里呢。
大:(疑惑地)那奇怪,我同我妈在雨里找了她两个多钟头,不见她。我想自然在这儿。
萍:(担心)她在雨里走了两个钟头,她——没有到旁的地方去么?
大:(肯定地)半夜里她会到哪儿去?
萍:(突然恐惧)啊,她不会——(坐下呆望)
大:(明白)你以为——不,她不会,(轻蔑地)不,我想她没有这个胆量。
萍:(颤抖地)不,她会的,你不知道她。她爱脸,她性子强,她——不过她应当先见我,她(仿佛已经看见她溺在河里)不该这样冒失。
【半晌。
大:(忽然)哼,你装得好,你想骗过我,你?——她在你这儿!她在你这儿!
【外面远处口哨声。
萍:(以手止之)不,你不要嚷。(哨声近,喜色)她,她来了,我听见她!
大:什么?
萍:这是她的声音,我们每次见面,是这样的。
大:她在这儿?
萍:大概就在花园里?
【萍开窗吹哨,应声更近。
萍:(回头,眼含着眼泪,笑)她来了!
【中门敲门声。
萍:(向大海)你先暂时在旁边屋子躲一躲,她没想到你在这儿。我想她再受不得惊了。
【忙引大海至饭厅门,大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