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话剧《雷雨》第四幕(5/5)【精校版】

侍萍和鲁大海来到周公馆找四凤,侍萍要带四凤回家,四凤不得已向侍萍说出真相,她已经怀了周萍的孩子,侍萍如晴天霹雳,因为她知道四凤与周萍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在四凤的苦苦哀求下她答应让周萍带四凤走,永远不要再见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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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话剧《雷雨》第四幕(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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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萍,四凤,鲁妈——走到饭厅门口,饭厅门开。繁漪走出,三人俱惊视。

四:(失声)太太!

繁:(沉稳地)咦,你们到哪儿去?外面还打着雷呢!

萍:(向繁漪)怎么你一个人在外面偷听!

繁:嗯,你只我,还有人呢。(向饭厅上)出来呀,你!

【冲由饭厅上,畏缩地。

四:(惊愕地)二少爷!

冲:(不安地)四凤!

萍:(不高兴,向弟)弟弟,你怎么这样不懂事?

冲:(莫名其妙地)妈叫我来的,我不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繁:(冷冷地)现在你就明白了。

萍:(焦燥,向繁漪)你这是干什么?

繁:(嘲弄地)我叫你弟弟来跟你们送行。

萍:(气愤)你真卑——

冲:哥哥!

萍:弟弟,我对不起你!——(突向繁漪)不过世界上没有像你这样的母亲!

冲:(迷惑地)妈,这是怎么回事?

繁:你看哪!(向四凤)四凤,你预备上哪儿去?

四:(嗫嚅)我……我……

萍:不要说一句瞎话。告诉他们,挺起胸来告诉他们,说我们预备一块儿走。

冲:(明白)什么,四凤,你预备跟他一块儿走?

四:嗯,二少爷,我,我是——

冲:(半质问地)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四:我不是不告诉你;我跟你说过,叫你不要找我,因为我——我已经不是个好女人。

萍:(向四凤)不,你为什么说自己不好?你告诉他们!(指繁漪)告诉他们,说你就要嫁我!

冲:(略惊)四凤,你——

繁:(向冲)现在你明白了。(冲低头)

萍:(突向繁漪,刻毒地)你真没有一点心肝!你以为你的儿子会替——会破坏么?弟弟,你说,你现在有什么意思,你说,你预备对我怎么样?说,哥哥都会原谅你。

【冲望繁,又望四,自己低头。

繁:冲儿,说呀!(半晌,急促)冲儿,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你抓着四凤问?你为什么不抓着你哥哥说话呀?(又顿,众人俱看冲,冲不语。)冲儿你说呀,你怎么,你难道是个死人?哑巴?是个糊涂孩子?你难道见着自己心上喜欢的人叫人抢去,一点儿都不动气么?

冲:(抬头,羔羊似的)不,不,妈!(又望四凤,低头)只要四凤愿意,我没有一句话可说。

萍:(走到冲面前,拉着他的手)哦,我的好弟弟,我的明白弟弟!

冲:(疑惑地,思考地)不,不,我忽然发现……我觉得……我好像并不是真爱四凤;(渺渺茫茫地)以前——我,我,我——大概是胡闹!

萍:(感激地)不过,弟弟——

冲:(望着萍热烈的神色,退缩地)不,你把她带走吧,只要你好好地待她!

繁:(整个消灭,失望)哦,你呀!(忽然,气愤)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像我,你——你简直是条死猪!

冲:(受侮地)妈!

萍:(惊)你是怎么回事!

繁:(昏乱地)你真没有点男子气,我要是你,我就打了她,烧了她,杀了她。你真是糊涂虫,没有一点生气的。你还是父亲养的,你父亲的小绵羊。我看错了你——你不是我的,你不是我的儿子。

萍:(不平地)你是冲弟弟的母亲么?你这样说话。

繁:(痛苦地)萍,你说,你说出来;我不怕,你告诉他,我现在已经不是他的母亲!

冲:(难过地)妈,您怎么?

繁:(丢弃了拘束)我叫他来的时候,我早已忘了我自己,(向冲,半疯狂地)你不要以为我是你的母亲,(高声)你的母亲早死了,早叫你父亲压死了,闷死了。现在我不是你的母亲。她是见着周萍又活了的女人,(不顾一切地)她也是要一个男人真爱她,要真真活着的女人!

冲:(心痛地)哦,妈。

萍:(眼色向冲)她病了。(向繁漪)你跟我上楼去吧!你大概是该歇一歇。

繁:胡说!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神经上没有一点病。你们不要以为我说胡话。(揩眼泪,哀痛地)我忍了多少年了,我在这个死地方,监狱似的周公馆,陪着一个阎王十八年了,我的心并没有死;你的父亲只叫我生了冲儿,然而我的心,我这个人还是我的。(指萍)就只有他才要了我整个的人,可是他现在不要我,又不要我了。

冲:(痛极)妈,我最爱的妈,您这是怎么回事?

萍:你先不要管她,她在发疯!

繁:(激烈地)不要学你的父亲。没有疯——我这是没有疯!我要你说,我要你告诉他们——这是我最后的一口气!

萍:(狠狠地)你叫我说甚么?我看你上楼睡去吧。

繁:(冷笑)你不要装!你告诉他们,我并不是你的后母。

【大家俱惊,略顿。

冲:(无可奈何地)妈!

繁:(不顾地)告诉他们,告诉四凤,告诉她!

四:(忍不住)妈呀!(投入鲁妈怀)

萍:(望着弟弟,转向繁漪)你这是何苦!过去的事你何必说呢?叫弟弟一生不快活。

繁:(失了母性,喊着)我没有孩子,我没有丈夫,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要你说:我——我是你的。

萍:(苦恼)哦,弟弟!你看弟弟可怜的样子,你要是有一点母亲的心——

繁:(报复地)你现在也学会你的父亲了,你这虚伪的东西,你记着,是你才欺骗了你的弟弟,是你欺骗我,是你才欺骗了你的父亲!

萍:(愤怒)你胡说,我没有,我没有欺骗他!父亲是个好人,父亲一生是有道德的,(繁漪冷笑)——(向四凤)不要理她,她疯了,我们走吧。

繁:不用走,大门锁了。你父亲就下来,我派人叫他来的。

鲁:哦,太太!

萍:你这是干什么?

繁:(冷冷地)我要你父亲见见他将来的好媳妇再走。(喊)朴园,朴园……

冲:妈,您不要!

萍:(走到繁漪面前)疯子,你敢再喊!

【繁漪跑到书房门口,喊。

鲁:(慌)四凤,我们出去。

繁:不,他来了!

 

【朴园由书房进,大家俱不动,静寂若死。

朴:(在门口)你叫什么?你还不上楼去睡?

繁:(倨傲地)我请你见见你的好亲戚。

朴:(见鲁妈,四凤在一起,惊)啊,你,你,——你们这是做什么?

繁:(拉四凤向朴园)这是你的媳妇,你见见。(指着朴园向四凤)叫他爸爸!(指着鲁妈向朴园)你也认识认识这位老太太。

鲁:太太!

繁:萍,过来!当着你父亲,过来,跟这个妈叩头。

萍:(难堪)爸爸,我,我——

朴:(明白地)怎么——(向鲁妈)侍萍,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繁:(惊)什么?

鲁:(慌)不,不,您弄错了。

朴:(悔恨地)侍萍,我想你也会回来的。

鲁:不,不!(低头)啊!天!

繁:(惊愕地)侍萍?什么,她是侍萍?

朴:嗯。(烦厌地)繁漪,你不必再故意地问我,她就是萍儿的母亲,三十年前死了的。

繁:天哪!

【半晌。四凤苦闷地叫了一声,看着她的母亲,鲁妈苦痛地低着头。萍脑筋昏乱,迷惑地望着父亲同鲁妈。这时繁漪渐渐移到周冲身边,现在她突然发现一个更悲惨的命运,逐渐地使她同情萍,她觉出自己方才的疯狂,这使她很快地恢复原来平常母亲的情感。她不自主地望着自己的冲儿。

朴:(沉痛地)萍儿,你过来。你的生母并没有死,她还在世上。

萍:(半狂地)不是她!爸,您告诉我,不是她!

朴:(严厉地)混帐!萍儿,不许胡说。她没有什么好身世,也是你的母亲。

萍:(痛苦万分)哦,爸!

朴:(尊严地)不要以为你跟四凤同母,觉得脸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伦天性。

四:(向母痛苦地)哦,妈!

朴:(沉重地)萍儿,你原谅我。我一生就做错了这一件事。我万没有想到她今天还在,今天找到这儿。我想这只能说是天命。(向鲁妈叹口气)我老了,刚才我叫你走,我很后悔,我预备寄给你两万块钱。现在你既然来了,我想萍儿是个孝顺孩子,他会好好地侍奉你。我对不起你的地方,他会补上的。

萍:(向鲁妈)您——您是我的——

鲁:(不自主地)萍——(回头抽咽)

朴:跪下,萍儿!不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这是你的生母。

四:(昏乱地)妈,这不会是真的。

鲁:(不语,抽咽)

繁:(转向萍,悔恨地)萍,我,我万想不到是——是这样,萍——

萍:(怪笑,向朴)父亲!(怪笑,向鲁妈)母亲!(看四凤,指她)你——

四:(与萍相视怪笑,忽然忍不住)啊,天!(由中门跑下)

【萍扑在沙发上,鲁妈死气沉沉地立着。

繁:(急喊)四凤!四凤!(转向冲)冲儿,她的样子不大对,你赶快出去看她。

【冲由中门下,喊四凤。

朴:(至萍前)萍儿,这是怎么回事?

萍:(突然)爸,您不该生我!(跑,由饭厅下)。

【远处听见四凤的惨叫声,冲狂呼四凤,过后冲也发出惨叫。

鲁:四凤,你怎么啦!

繁:(与鲁同时叫)我的孩子,我的冲儿!

【二人同由中门跑出。

朴:(急走至窗前拉开窗幕,颤声)怎么?怎么?

【仆由中门跑上。

仆:(喘)老爷!

朴:快说,怎么啦?

仆:(急不成声)四凤……死了……

朴:(急)二少爷呢?

仆:也……也死了。

朴:(颤声)不,不,怎……么?

仆:四凤碰着那条走电的电线。二少爷不知道,赶紧拉了一把,两个人一块儿中电死了。

朴:(几晕)这不会。这,这,——这不能够,这不能够!

【朴园与仆人跑下。

【萍由饭厅出,颜色苍白,但是神气沉静的。他走到那张放着鲁大海的手枪的桌前,抽开抽屉,取出手枪,手微颤,慢慢走进右边书房。

 

【外面人声嘈乱,哭声,吵声,混成一片。鲁妈由中门上,脸更呆滞,如石膏人像。老仆人跟在后面,拿着电筒。

【鲁妈一声不响地立在台中。

老仆:(安慰地)老太太,您别发呆!这不成,您得哭,您得好好哭一场。

鲁:(无神地)我哭不出来!

老仆:这是天意,没有法子。——可是您自己得哭。

鲁:不,我想静一静。(呆立)

 

【中门大开,许多仆人围着繁漪,繁漪不知是在哭在笑。

仆:(在外面)进去吧,太太,别看哪。

繁:(为人拥至中门,倚门怪笑)冲儿,你这么张着嘴?你的样子怎么直对我笑?——冲儿,你这个糊涂孩子。

朴:(走在中门中,眼泪在面上)繁漪,进来!我的手发木,你也别看了。

老仆:太太,进来吧。人已经叫电火烧焦了,没有法子办了。

繁:(进来,干哭)冲儿,我的好孩子。刚才还是好好的,你怎么会死,你怎么会死得这样惨?(呆立)

朴:(已进来)你要静一静。(擦眼泪)

繁:(狂笑)冲儿,你该死,该死!你有了这样的母亲,你该死。

【外面仆人与鲁大海打架声。

朴:这是谁?谁在这时候打架。

【老仆下问,立时令一仆人上。

朴:外面是怎么回事?

仆:今天早上那个鲁大海,他这时又来了,跟我们打架。

朴:叫他进来!

仆:老爷,他连踢带打地伤了我们好几个,他已经从小门跑了。

朴:跑了?

仆:是,老爷。

朴:(略顿,忽然)追他去,跟我追他去。

仆:是,老爷。

【仆人一齐下。屋中只有朴园,鲁妈,繁漪三人。

朴:(哀伤地)我丢了一个儿子,不能再丢第二个了。(三人都坐下来)

鲁:都去吧!让他去了也好,我知道这孩子。他恨你,我知道他不会回来见你的。

朴:(寂静,自己觉得奇怪)年轻的反而走到我们前头了,现在就剩下我们这些老——(忽然)萍儿呢?大少爷呢?萍儿,萍儿!(无人应)来人呀!来人!(无人应)你们跟我找呀,我的大儿子呢?

【书房枪声,屋内死一般的静默。

繁:(忽然)啊!(跑下书房,朴园呆立不动,立时繁漪狂喊跑出)他……他……

朴:他……他……

【朴园与繁漪一同跑下,进书房。

【鲁妈立起,向书房颠踬了两步,至台中,渐向下倒,跪在地上,如序幕结尾老妇人倒下的样子。

【舞台渐暗,奏序幕之音乐(High Mass-Bach),若在远处奏起,至完全黑暗时最响,与序幕末尾音乐声同。幕落,即开,接尾声。


 
6904    2023-04-10 18:39:05    曹禺 话剧 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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