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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高中教科书 语文 必修上册 教师教学用书 第五单元:整本书阅读·资料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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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孝通的《乡土中国》
张冠生
费先生著述等身,《乡土中国》大概是最为脍炙人口的一本,版本众多。现在常见的,有三联版、人民版、商务版、中华书局版、北京大学版、北京版、上海人民版、江苏文艺版……仅三联一家,自1985年初版迄今,已不少于四种版本。
1940年代中后期,费先生的学术研究进入盛期,《乡土中国》是重要进展之一。该书面世之前,他已出版有《江村经济》《禄村农田》等著述,以村落为单元,具体描述江村、禄村的农民生活及社会结构。费先生称此类著述为“调查报告”,属于其田野工作中的个案研究。
到出版《乡土中国》,费先生的研究重点已从个案、类型向“通论”阶段过渡。所谓通论,不再是对一个社会单元的具体描述,而要提升一步,从具体社会生活中提炼出一些概念,来表达存在于具体事物中的普遍性质,也表达作者对社会现象的理性认识。《乡土中国》正是费先生试图对中国基层社会性质作出通论式描述的尝试结果。
《乡土中国》初版于1948年。当时,西方现代工业机器和技术已进入中国乡村,绵延数千年的中国农耕文明开始发生实质性变化。
费先生具有超常敏感,并有实际接触这一变化的捷径。
他的姐姐费达生1920年留学日本,学习蚕丝业技术改革;
1923年学成回国,下乡指导蚕农养蚕缫丝;
1925年创建股份制蚕种场,到开弦弓村推广良种;
1929年帮助该村村民成立生丝精制运销合作社,在村里建起“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农村合作丝厂”姐弟俩亦步亦趋相伴一生,起点就在开弦弓,背景就是中国农村变革过程。
费先生认为,“中国社会变迁的过程最简单的说法是农业文化和工业文化的替易”。这种“替易”,既能带来进步,也须付出代价。他在1948年初版的《乡土重建》一书,有相当篇幅讨论了当时初现的社会代价。
如何减少代价,缓和社会动荡?无疑,先要认清现实。《乡土中国》便是费先生力图认清现实的一本书。我们在该书《重刊序言》中可以读到——“作为中国基层社会的乡土社会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社会”,这是他当年向自己提出的问题。当时,他在云南大学和西南联大教授社会学,便把这些问题和思考带进课堂,带进他承担的“乡村社会学”课程。
费先生要带着对中国问题有热忱、有追求的学生一起思索。不妨说,《乡土中国》是从课堂写起的。
费先生的讲法和写法,是“以中国的事实来说明乡土社会的特性”。于是,我们看到《乡土中国》像是一幅中国农村社会的素描长卷,中国笔法,散点透视,工笔兼写意。作者驾轻就熟,顺手拈来百姓生活场景乃至细节,让深入的理论和学术思考接通读者的日常经验和感受——“乡土社会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会。常态的生活是终老是乡。假如在一个村子里的人都是这样的话,在人和人的关系上也就发生了一种特色,每个孩子都是在人家眼中看着长大的,在孩子眼里周围的人也是从小就看惯的。这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
写下这些文字十年前,费先生在英国伦敦留学。导师为他联系的住所,是能真正接触英国社会生活的环境。他熟悉那里的法治传统、契约精神、民主空气。对比起来,中国社会显然不同——
“‘我们大家是熟人,打个招呼就是了,还用得着多说么?’——这类的话已经成了我们现代社会的障碍。现代社会是个陌生人组成的社会,各人不知道各人的底细,所以得讲个明白;还要怕口说无凭,画个押,签个字。这样才发生法律。在乡土社会里法律是无从发生的。‘这不是见外了么?’乡土社会里从熟悉得到信任。这信任并非没有根据的,其实最可靠也没有了,因为这是规矩。西洋的商人到现在还时常说中国人的信用是天生的。类于神话的故事真多:说是某人接到了大批瓷器,还是他祖父在中国时订的货,一文不要地交了来,还说着许多不能及早寄出的抱歉话。——乡土社会的信用并不是对契约的重视,而是发生于对一种行为的规矩熟悉到不假思索时的可靠性。”
这类事实叙述,背后是东西方两种文化里人际交往遵守信用的不同规则和方式,是个具有理论内涵的话题。费先生说到的具体事情,则是街坊邻里、农妇老汉都很熟悉也能会意的身边事。这类例子,《乡土中国》中俯拾皆是。
费先生时常引入他所熟悉的西方社会文化中的事实,同他更为熟悉的中国乡土社会两相对比,力求更清晰地衬托出中国社会的乡土特质。他还不时把话题引向很多不识字却也熟知的文化传统,在孔子的遗训、孟子的主张、老子的理想和乡土社会之间,标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关系。
一些理论概念,在《乡土中国》中也变为事实叙述。比如“安土重迁”,费先生说,从泥土里讨生活的人,不能老是移动,他得守住土地,侍弄庄稼,争取好收成。收获季节过后,周而复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土地里的庄稼动弹不得,侍弄庄稼的老农也像半身插在土地里。乡土社会是安定的社会,自给自足,无须往来和流动。老子产生“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理想,很自然。
在《乡土中国》中,费先生为描述中国社会家庭、氏族乃至更大范围的社会结构,创造性地提出了“差序格局”一词,成为中国社会学界百年来很少见的原创概念。
费先生说,西方人说到他的家,指的是夫妻和孩子,很明确。中国人的家,界限就不明确了,伸缩性很大,可以扩大到四五代人同堂的大家庭,乃至整个氏族,一表三千里。中国人的社会关系网是以某个人为中心,波浪似的向外扩散,犹如投入水中一个石子后的水纹,一圈圈推出去,越推越远,也越推越薄,形成一种“差序格局”。
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震荡幅度或大或小,取决于入水石头的大小、中心势力的厚薄。有势力的人家,街坊可以遍及全村,村民全都可能参加其婚丧嫁娶和小孩满月、百天的庆贺活动。穷苦人家的街坊则可能只是比邻的几家。
“知人善任”的费先生,请来《红楼梦》中人,演出了“差序格局”的典型场景“贾家的大观园里,可以住着姑表林黛玉,姨表薛宝钗,后来更多了,什么宝琴、岫烟,凡是拉得上亲戚的,都包容得下。可是势力一变,树倒猢狲散,缩成一小团。到极端时,可以像苏秦潦倒归来,‘妻不以为夫,嫂不以为叔’。中国传统结构中的差序格局具有这种伸缩能力。在乡下,家庭可以很小,而一到有钱的地主和官僚阶层,可以大到像个小国。中国人也特别对世态炎凉有感触,正因为这富于伸缩的社会圈子会因中心势力的变化而大小。”
接下来,费先生说:“我们一旦明白这个能放能收、能伸能缩的社会范围就可以明白中国传统社会中的私的问题了。我常常觉得:‘中国传统社会里一个人为了自己可以牺牲家,为了家可以牺牲党,为了党可以牺牲国,为了国可以牺牲天下。’”
勾画出这种社会现象后,费先生更深一步,绕到人们熟悉“修齐治平”顺序背后,挑明其与差序格局一脉相承的逻辑。他认为,这个“私的问题”和中国人素来向往的修齐治平“在条理上是相通的,不同的只是内向和外向的路线,正面和反面的说法”。这种差序的推浪形式,把群与己的界限弄得模棱两可,和西方文化里把权利和义务分得清楚明白的做法大异其趣。
费先生如此鞭辟入里的分析与解说,不是靠概念和推理,是凭借事实叙述,作用于人们对世态炎凉的入微感受。即便提出“差序格局”这样内涵丰厚的概念,也是建立在大家熟悉的日常生活经验基础上。
《乡土中国》在学术思想和大众生活之间架起了沟通的桥梁。
肯用点心思的大众读者可以从中领悟生活现象中的意义和趣味,心有灵犀的学者可以从中受到学术思考的启发。
借助《乡土中国》,费先生有效证明了生活与学术之间源和流、本与末的关系。尤为可贵的,是让学术著述放下了端着面孔的架势,避开了高头讲章式的自命不凡,回归生动活泼、亲切宜人的境界。
曹聚仁写《文坛五十年》,曾评价费先生是“文学圈外文章高手”,说其著述“有了蒙田散文的风格”,“费氏的散文‘深入浅出,意远言简,匠心别具,趣味盎然',都为其他文艺作家所不能及”。曹氏举例,用的是《民主·宪法·人权》一书,似独出。其实,《乡土中国》半点不逊色,是双璧。
(选自《探寻一个好社会:费孝通说乡土中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