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Q扫一扫联系
普通高中教科书教师教学用书 语文
选择性必修中册 第四单元
提供doc可编辑文档下载:下载地址
《玩偶之家(节选)》课文解说
创作于1878—1879年的《玩偶之家》是易卜生最负盛誉的剧作之一。这部作品以其深刻的思想主题和精湛的艺术成就,在世界戏剧史上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玩偶之家》的思想性集中表现为对“法律”“道德”“荣誉”等一系列“男权社会的主导信念”(易卜生《《玩偶之家〉创作札记》)的批判。作为“一家之长”“社会中坚”的海尔茂,是这些观念的化身,这个人物也就成为剧作主要的批判对象。剧作首先揭露了他性格中极度自私的一面。当收到柯洛克斯泰第一封信,得知娜拉当年伪造父亲签名的真相时,海尔茂唯一想到的是自己大祸临头,“我的前途也让你断送了”;等柯洛克斯泰寄来第二封信并归还借据,形势再次突转时,海尔茂的自私更是极富戏剧性地展现在观众面前——
海尔茂:娜拉!喔,别忙!让我再看一遍!不错,不错!我没事了!娜拉,我没事了!
娜拉:我呢?
海尔茂:当然你也没事了,咱们俩都没事了。……
无情是海尔茂另一个重要的性格特征。海尔茂的言行充分说明他对娜拉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感情,他对剧中其他人物也同样如此。柯洛克斯泰本是他大学时代的同学,过去两人还曾经“有过一段交情”,却因为柯洛克斯泰习惯“随便乱叫我的小名,不管我旁边有人没有人”,海尔茂一当上经理,就迫不及待地准备将他开除(第二幕)。阮克大夫同样和海尔茂交往多年,当海尔茂得知阮克即将死去时,对他的悲惨命运也同样毫无同情,甚至说“想起死人真扫兴”,“咱们得想法子撇开这些念头”。
剧中同样暴露得淋漓尽致的是海尔茂的虚伪。他匆忙烧掉柯洛克斯泰归还的借据,宣布从此“饶恕”娜拉,幻想这样一来“一切都会恢复老样子”。这一连串行动表明,海尔茂虽然总是高谈阔论法律的崇高、道德的威严、“男子汉”的“责任”和“荣誉”,实际上却是说一套做一套。
这些观念对他来说,只是用来压服别人、控制别人的工具罢了。
《玩偶之家》不只是批判海尔茂这一个具体的人物,而是通过这个形象批判他维护的这些观念,以及以这些观念为基石的社会秩序。在第一幕中,剧作借愤世嫉俗的阮克大夫之口抨击说“道德”变成了压迫人的工具,“咱们的社会变成了一所大医院”;在第三幕娜拉与海尔茂决裂的时刻,剧作更是直接指出这些观念内在的荒谬——
娜拉:……父亲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女儿给他省烦恼。丈夫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老婆想法子救他的性命!我不信世界上有这种不讲理的法律。
海尔茂:你说这些话像个小孩子。你不了解咱们的社会。
……
海尔茂:……可是男人不能为他所爱的女人牺牲自己的名誉。
娜拉:千千万万的女人都为男人牺牲过名誉。
娜拉与海尔茂的冲突,展现了前者所代表的“自然的情感和认识”与后者维护的“社会的主导观念”之间的根本对立(易卜生《《玩偶之家〉创作札记》)。海尔茂自己人性的扭曲,他对娜拉人格的抹杀,都是这一对立的表现。这就充分揭露了这些“社会的主导观念”的不合理。
娜拉是《玩偶之家》这部剧作的灵魂,是易卜生戏剧世界中最光彩照人的形象之一。一百多年来,娜拉和她的“出走”,一直吸引着人们的关注和讨论。在许多人看来,娜拉是现代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体现了女性的独立自主意识。又有人指出,易卜生对这位女主人公的态度并不是单纯的赞美褒扬,还包含着深刻的批评。还有人认为这个形象前后矛盾,特别是第三幕中娜拉从准备自杀到决心出走的转变过于突兀,仿佛不够真实。这说明娜拉是一个复杂的形象。挪威批评家哈康逊和埃德指出,转变前的娜拉,也并不是一个纯粹消极被动的形象,她从未像海尔茂以为的那样完全成为他的附属品和“私有财产”。她操持家务,是基于自身的意志;她当年为了筹款而伪造签名,更是出于自己的决断。八年的婚姻生活中,娜拉“虽然扮演了一只蝴蝶,她却忠实于她的内在的自我”(《易卜生在挪威和中国》)。娜拉从“玩偶之家”的最终出走,正是以此为内在基础的。
出走之前的娜拉在婚姻家庭关系中展现的,实际上是一种浪漫主义的爱情观。黑格尔在《美学》中对这种浪漫主义观念有一段重要的论述,值得在这里引述:
如果形成荣誉的基本定性的是由主体自己想象为具有绝对独立性的个人身上的主体性,在爱情里最高的原则是主体把自己抛舍给另一个性别不同的个体,把自己的独立的意识和个别孤立的自为存在放弃掉,感到自己只有在对方的意识里才能获得对自己的认识。从这个观点来看,爱情与荣誉是互相对立的。但是从另一方面看,我们也可以把爱情看作荣誉所已包含的东西的实现,因为荣誉所需要的正是要得到旁人的承认,要在旁人身上认识到自己的无限性。如果要这种承认是真实的,完全的,那就要求得到另一个人重视的不只是我的抽象的人格,也不只是我的人格在某一具体的孤立的因而是有局限性的事例中的体现,而是我的主体性整体,我应该把这主体性所包含的一切,把我这一个体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样子,全部渗透到另一个人的意识里去,成为他(或她)所追求和占有的对象。在这种情况下,对方就只在我身上生活着,我也就只在对方身上生活着;双方在这个充实的统一体里才实现各自的自为存在,双方都把各自的整个灵魂和世界纳入到这种同一里。正是主体的这种内在的无限性使爱情在浪漫型艺术里占着重要的地位,这种重要的地位又因爱情所含的更高的丰富意蕴而得到提高。
在浪漫主义的爱情观念中,为对方牺牲自我,恰恰是实现主体人格的方式。娜拉当年冒险伪造签名,是出于这种观念;在八年的家庭生活中为海尔茂付出牺牲,是出于这种观念;她在被柯洛克斯泰威胁时决心投水自杀,还是出于这种观念。也正是出于这种观念,她一直坚信海尔茂也会为自己作出同样的牺牲——
娜拉:我耐着性子整整等了八年,我当然知道奇迹不会天天有。后来大祸临头的时候,我曾经满怀信心地跟自己说:“奇迹来了!”……
……
娜拉:你以为我会让你替我担当罪名吗?不,当然不会。可是我的话怎么比得上你的话那么容易叫人家相信?这正是我盼望它发生又怕它发生的奇迹。……
除了娜拉之外,所有剧中人物还有观众都非常清楚,海尔茂绝不是这样的人,只有娜拉由于自我蒙蔽而认识不到这一点。期盼中的奇迹并未发生,娜拉对海尔茂的幻想也就破灭了,同时她也从自己过去对爱情、生活的浪漫观念中醒了过来——“我现在不信世界上有奇迹了。”
浪漫主义在历史上曾经是一种解放的力量。这一流派的许多伟大作家正是以此来批判当时的政治、经济和家庭制度,对抗不合理的社会现实。然而,随着19世纪欧洲社会矛盾的发展,浪漫主义本身也失去了它曾经具有的锋芒,变得陈旧、过时,反而成了一种思想束缚,成为新的思想运动和文学运动的批判对象。易卜生通过娜拉这个人物揭示了这一点,宣告了新时代的来临。《玩偶之家》也由此在19世纪中后期的文学史和社会思想史上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
作为一部“社会问题剧”,《玩偶之家》不仅尖锐地提出了问题,同时还深刻地指出,曾经用来应对这些问题的各种思想观念也都已经“失效”,人们需要像娜拉那样走出牢笼,重新寻找问题的答案,努力探索新的自我,在“自省”的基础上尝试建立新的道德。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易卜生说,女性的解放和人类的解放是同一个问题,“妇女们为之奋斗的那个事业在我看来是全人类的事业”(《1898年5月26日在挪威保卫妇女权利协会的庆祝会上的讲话》)。
《玩偶之家》在戏剧艺术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首先是结构上的紧凑、集中。作者充分运用了“回溯”手法,将故事情节的大部分内容通过人物的追述表现出来,而在舞台上只展现出戏剧冲突最紧张的时刻,从而取得最强烈的戏剧效果。其次,剧作虽然十分凝练,塑造的人物形象却极为充实、立体。英国学者葛斯在《易卜生传》中记叙说,易卜生在开始创作前,会用很长的时间构思自己的人物,凭借想象创造出无数生动的生活细节,直到这个形象在他心中就好像一个认识很久、非常熟悉的人一样。例如,有人曾问易卜生,为什么他给《玩偶之家》的女主人公取了“娜拉”这样一个不常见的名字,易卜生回答说,她本来的名字叫作“莉奥诺拉”(Leonora,19世纪欧洲常见的女子名),因为她父亲过于溺爱她,所以让她一直用“娜拉”这个小名。这种高度现实主义的创作方式,使得易卜生能够塑造出一个个有血有肉、生动鲜明的人物。他们的一言一行、所思所想,都符合自身的性格和生活的真实。
易卜生剧作的人物语言也一直为人称道。卢卡契就曾称赞说:“易卜生写出了也许是最为完美的对白。”(《现代戏剧发展史》)对白塑造人物、推动情节等多方面的作用,在《玩偶之家》中都得到了充分展现,例如,海尔茂在剧中不断用“小鸟儿”“小松鼠儿”“小孩子”“宝贝儿”来称呼娜拉,就既表现了两人不平等的关系,也展现出他虚情假意的性格;又如课文节选部分中海尔茂气急败坏时的台词——
海尔茂:(走来走去)嘿!好像做了一场噩梦醒过来!这八年工夫——我最得意、最喜欢的女人——没想到是个伪君子,是个撒谎的人——比这还坏——是个犯罪的人。真是可恶极了!哼!哼!(娜拉不作声,只用眼睛盯着他)其实我早就该知道。我早该料到这一步。你父亲的坏德行——(娜拉正要说话)少说话!你父亲的坏德行,你全都沾上了——不信宗教,不讲道德,没有责任心。当初我给他遮盖,如今遭了这么个报应!我帮你父亲都是为了你,没想到现在你这么报答我!
这段台词的巧妙之处在于,海尔茂恰恰没意识到,真正的“伪君子”、忘恩负义的人,正是他自己。他的台词既是对他真实性格的暴露,同时又是对他的鞭挞,这就收到了双重的批判效果。在这段台词后紧接着的是娜拉的话——
娜拉:不错,这么报答你。
娜拉的话极其简短,含意却十分丰富,既包含对海尔茂的谴责,又透露出她的醒悟,预示着后面的情节发展。作品中类似的例子很多,阅读时应当仔细品味。
在《玩偶之家》等成熟剧作中,易卜生坚决摒弃了当时戏剧舞台上流行的制造巧合、故意卖关子、强加大团圆结局等庸俗技巧,也扬弃了自己早期浪漫主义诗剧中的华丽修辞。在《玩偶之家》中,观众看到的是同时代日常生活中的真实场景,听到的是普通人的真实语言,思考的是真实的社会问题。正因如此,易卜生被看作是现代戏剧的开创者之一;也正因如此,《玩偶之家》这部作品,至今仍然能带给人们以强烈的震撼,引发人们对自我和社会的深切思考。